高德胜,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校园儿童文学是校园生活的映照,它通过建构想象中的教育世界并邀请儿童读者进入的方式发挥独特的教育影响。因此,有必要基于教育学视野,从理论层面对校园儿童文学的教育效应进行探索。中国校园儿童文学总体上建构了一个“相对负面”的教育世界,先天带有成年人对教育的误解与偏见,虽然也有积极影响,但对儿童读者产生的多维消极影响必须得到重视。校园儿童文学建构的教育世界事实上提供了洞察教育现实的独特视角,其所反映的问题以及对儿童读者的影响都有待于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文学叙事被认为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是对现实世界的再建构,是一种想象的、符号化世界。作为符号化世界,文学叙事反过来会对人与社会产生深远影响。作家莫言曾指出,我们看事物的观念,很多来自阅读的文学作品。历史上,不论是柏拉图对文学之于儿童道德发展消极影响的担忧,还是自古以来对文学作品的审查,都从反面证明了文学叙事对人的影响可以达到让不同时代的掌权者忌惮的程度。儿童文学是文学叙事的一种类型,作为颇受儿童欢迎的阅读材料,对儿童个人的影响可能是强烈的、终生的,理应得到教育研究的重视。儿童处在人生的早期阶段,生活经历有限,容易受儿童文学作品中价值观念的影响。然而,教育研究领域却对儿童文学的教育影响研究不足。一方面,我国儿童文学研究缺乏教育学的视角。另一方面,儿童文学和教育学交叉的学术研究多集中在儿童文学作为语文教学材料或课外阅读的 “工具性价值”之上,鲜少考察儿童文学自身所产生的教育效应。“校园题材”小说是我国儿童读者喜爱的儿童文学类型,如杨红樱的《淘气包马小跳》,北猫的《米小圈上学记》等作品,都吸引了超千万的读者。面对受众如此广泛且以展示校园生活为主题的儿童文学,教育领域对其内容和可能带来的影响却鲜有针对性的研究。有趣的是,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某些校园故事却上了学校的“黑名单”,一些学校直接禁止学生阅读某些校园儿童文学作品。因此,无论从理论层面还是实践角度,都有必要对校园儿童文学及其教育效应进行分析探讨。儿童文学能够对儿童读者在认知、情感、态度、行为及性格发展等不同层面产生影响。这些影响可能是积极的,也可能是消极的。作为专门写给儿童的文学作品,儿童文学的积极影响得到广泛认可,对其教育价值的探讨也从未停歇。普里门罗等人对1960至2019年间55篇关于儿童文学教育功能的研究进行综述后,发现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可以分为育人、教学和疗愈三个维度。首先,儿童文学能够促进儿童的道德发展。卡若尔指出:“通过富有想象力的故事来教孩子区分对错更容易,这些故事比手握一系列规则的老师更能雄辩地与年轻人说话。”正是因为故事强大的说服力,高德胜认为我国德育教材必须有 “叙事思维”的一席之地。其次,儿童文学具有教学功能,能够帮助儿童学习语言、获取知识、培养想象力,并提高社会技能。柏拉图在教授弟子时便引入神话和寓言,通过故事学习逻辑、思维方式与语法规则。如今,儿童文学作为语文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用来帮助儿童提高阅读和写作能力。此外,通过阅读儿童文学,儿童还可以体验丰富的情感世界,发展共情力和社交能力。再次,儿童文学具有精神疗愈作用。书籍的治愈力量早已被世人知晓,如今,现代医学使用“阅读疗法”帮助人们治愈创伤经历。童话故事等也被用来帮助儿童解决情绪问题,促进儿童心理健康。最后,除教育功能外,儿童文学还被认为是儿童进入社会生活的“跳板”,具有促进其社会化的功能。丹尼斯·巴茨在其著作《故事与社会》的开篇指出,“社会的统治阶级的兴趣、关切和价值观渗透在其文学作品中,包括儿童文学。”换句话说,和一般文学一样,儿童文学也是传递社会文化、历史、价值观念的重要载体,能够帮助儿童获得关于特定社会的背景知识及社会期待,学会与之互动和交往,更好地融入社会。各种机构,包括学校对儿童文学的戒备已经暗示了儿童文学可能存在的消极影响。儿童文学表达上充满童稚童趣,但内容上并不“单纯”。儿童文学内容中隐含着成年人的价值观念,是传递特定态度和价值偏好的重要载体。儿童文学在描绘特定群体时有没有可能带有偏见或刻板印象?有没有可能传达落后的价值观念?或者受作者特别的人生经验的影响而出现超越儿童理解之上的复杂主题?答案是肯定的。在这些情况下,儿童文学就可能误导儿童,对儿童产生不利影响。例如,有学者发现儿童文学会以牺牲其他群体为代价来表现特定群体的特点,并且以刻板的方式负面地表现某些群体,背后是在宣扬白人、男性和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因此,儿童读物也可能带有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阶级偏见。认知心理学、文学及语言学研究发现,儿童文学可以借助“心灵穿越”和“角色代入”的方式影响读者的认知与行为。盖瑞格在其开创性著作《游历叙事世界》中描述了读者阅读故事时的心理过程。他指出,人在阅读故事时,会经历心灵的“穿越”,即暂时从现实世界抽离(如感觉不到周围的事件和声音等),进入故事所建构的“叙事世界”,在此过程中,还伴随着对人物角色的情感回应。正是在这种“穿越”中,读者的态度、情感与价值观悄然发生了变化。对于儿童而言,他们在阅读儿童文学作品时,同样会进入作品所建构的叙事世界,并受其影响。儿童认知发展研究也表明,儿童的身心皆处在发展早期阶段,更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模糊想象和现实的边界。因此,儿童更容易受阅读带来的“穿越”经历的影响,并将其作用于现实世界。校园儿童文学普遍具有现实主义色彩,映照真实的校园生活,建构虚拟的“教育世界”,着力展现儿童的校园生活。一方面,这类作品的内容紧密贴近儿童的真实校园生活,塑造的人物形象如教师、学生、校长、家长等真实可感,对课程与教学活动、师生和生生关系的描述也与学生的真实遭遇非常类似。当然,校园儿童文学毕竟是虚构作品,其创作也融入了作者个人的生活经验和想象,但儿童读者往往意识不到作家的虚构成分,不知不觉间将虚构世界等同于现实世界。校园儿童文学基于现实与想象,构建了一个想象的教育世界,并通过这个世界向儿童读者言说自己的观念与价值。在校园儿童文学中,学校也成了想象的教育世界的一个构成,也在传递着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信息,正如格伦拜所说:“学校在校园儿童文学中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它本身像一个角色一样发挥作用。”自21世纪以来,我国儿童文学出版进入了一个公认的“黄金十年”,市场热度高,销售量急剧攀升,涌现出一批畅销书。刘绪源指出:“在童书畅销的黄金十年,有一个阶段,儿童文学就只剩了两个品种,一是校园小说,二是青春文学。”这表明,在我国儿童文学出版的 “黄金十年”中,校园小说在中小学可以说是独霸天下。尽管近年来受电子产品使用等各种影响,儿童文学的销量有所下滑,但校园儿童文学的发展势头依然强劲。此前畅销的校园儿童文学,如杨红樱“马小跳”系列,如今以漫画版本重新出版,依然受到当代小学生的追捧和喜爱。新涌现的校园儿童文学,如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的作家北猫的“米小圈上学”系列作品,短短几年内销量已突破6300万册。这显示了校园儿童文学持续的流行趋势,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市场化的推动下,越来越多“校园题材”的童书出版。校园儿童文学在销量上的成功,引起以杨红樱为代表的创作风潮,如周志勇的《臭小子一大帮》、赵静的《捣蛋头唐达奇》、郑春华的《非常小子马鸣加》等。这些作品积极迎合儿童娱乐的阅读需求,追求轻松、幽默的创作风格。同时,作品间也存在角色和情节的雷同化倾向。例如,男主人公都是“淘气包”,贪玩不爱学习,他们总是受到爱打小报告的女生同桌的管束,被班主任批评惩罚,并受到好学生的歧视,以这样的人物预设作为卖点来吸引小学生购买、阅读。在近年来的作品中,无论是北猫笔下的“米小圈”还是伍美珍笔下的“杨自热”,都或多或少有这种不良倾向。我国历来有“尊师重道”的传统,教师常被视为道德或学识方面的楷模,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在教材和官方文本中,教师往往被刻画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辛勤的园丁”“蜡炬成灰泪始干”等奉献、高尚的正面形象。然而,校园儿童文学对教师有着高比例甚至是压倒性负面形象的刻画。在校园文学中,他们往往独断专制、暴躁严厉、以成绩视人……例如,郑渊洁校园题材的童话中,老师频繁被刻画成压迫儿童的“皇帝”或“万岁爷”。北猫《米小圈上学记》中的班主任魏老师则被形容为像“奥特曼”一样随时准备战斗的教师,拥有巨大的嗓门儿,动不动就痛批学生。乐多多《胡小闹日记》中的班主任吴老师则会像老虎般咆哮,学生中流传一句话:“要预知天气情况,看天气预报;要预知成绩好坏,看班主任的表情。”由此可见,校园儿童文学中以讽刺、嘲讽手法所刻画的负面形象的教师比例很高,且集中在担任班主任的资深教师群体。当然,校园儿童文学也有一些正面的教师形象。这些教师通常比较年轻,具备独特的个人魅力,深受学生喜爱。比如“马小跳”系列中的科学老师会变魔术、美术老师林老师温柔美丽;郑渊洁笔下的宋薇老师和学生亦师亦友;《米小圈上学记》中的语文老师莫老师则总是面带微笑,从不发火。这些正面的教师形象在校园儿童文学中占比较少,是一种理想化的代表:他们总是积极友善,精神饱满,善解人意,并拥有先进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在《酷老师· 炫学生》中,这样的老师被描绘为“无所不能的超人”,能够帮助学生解决所有学习社交和生活上的问题。校园儿童文学对学生形象着墨最多,这是其吸引学生读者的内容策略。校园儿童文学中学生形象众多,但主角往往是成绩欠佳的“顽童”和成绩优异的“好孩子”,两极化明显。前者多是校园儿童文学的中心人物,比如马小跳、胡小闹、米小圈,他们调皮贪玩,是令教师头疼的学生。后者往往是听话的孩子,是教师的“宠儿”和其他家长羡慕的对象,如杨红樱作品中的数学课代表丁文涛,乐多多作品中的班长小樱桃,北猫作品中的班长李黎。在校园儿童文学当中,成绩优秀的学生常常与“小大人”或“书呆子”的形象挂钩,并倾向于相对负面的刻画。以“马小跳”系列中的丁文涛为例,他作为班级的数学课代表,成绩出色,受到老师的青睐,但他过于严肃、精于算计,缺乏儿童应有的天真与活泼,被同学们戏称为“小大人”。另一位神童林子聪,虽然知识渊博,却在生活中显得不负责任和缺乏经验,面对大米撒了一地的情况不知所措,转身离去,典型的“书呆子”形象,文中甚至暗示他的成绩是通过死记硬背得来的。与之相对,校园儿童文学往往用积极正面的笔触描写那些成绩不佳的“顽童”。这些儿童形象通常具有天真、善良、正义和勇敢等美好的品质,并且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可是,他们在学校生活中却是“不成功”的代表,也因此拥有很多烦恼,面临很多挑战,比如被教师冤枉,总是被叫家长,被成绩好的同学歧视等。这种顽童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不被认可,但他们是校园儿童文学中的主角,被视为真正的孩子。这类形象也是深受学生读者追捧喜爱的儿童形象。学校是教学活动的核心场所,校园儿童文学自然也少不了对课堂教学和日常学习的刻画,但却更多地呈现了教学活动缺乏活力的一面。例如,《女生日记》中,孙老师的社会课是“上课的时候,不是他照着书念,就是让我们照着书念,念着念着,全班就乱了套。”《我的同桌是班长》中写道:“唉,一节课时间竟然长达四十五分钟,太漫长!这也太不符合我们少年儿童天真活泼的个性了,太摧残人了。”“马小跳”系列中,班主任秦老师上的示范课,“一环扣一环,准确无误地往下进行。这些教学环节对学生来说,已毫无新鲜感,不知已排练了多少遍。”可以看出,课堂教学在校园儿童文学中总体上被描绘为一种呆滞乏味的例程性活动。在校园儿童文学中,学习也是令多数孩子感到艰难的事情。例如,“米小圈”系列中,邢铁同学在一次“学习与快乐”的主题班会上表达了“学习就是受罪”的观点,引发全班的笑声与共鸣。《我的同桌是班长》描述一年级的小学生天天的作业难度让12岁的哥哥看到后都十分惊讶,难怪天天做了半天都做不出。此外,校园儿童文学所刻画的成绩好的学生,大多是在教师和家长的约束、逼迫下学习,而非出于对学习的热爱。以《米小圈上学记》中的小神童王聪聪为例,他表面热爱学习喜欢做题,因此不断跳级,令人不可思议,但实际上是因为家长从不让他接触游戏和动画片。师生关系是校园儿童文学刻画的重要对象,并在整体上呈现出了两极化的特征。一端是非常好的师生关系,师生平等相处、互相尊重,关系如朋友般轻松融洽。例如,“马小跳”系列中,马小跳与美术老师林老师关系融洽,甚至马小跳还尝试撮合林老师与自己的舅舅,真是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而另一端是极端恶劣的师生关系,师生之间互不信任、互不尊重,对立严重。班主任秦老师和马小跳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典型例子。秦老师看不到马小跳的任何优点,在马小跳和成绩好的同学之间发生矛盾时,习惯性指责马小跳,导致马小跳经常受到冤枉。而马小跳也不信任秦老师,认为秦老师偏心眼。除两极化倾向外,校园儿童文学还传递了一种信号,即“成绩”是决定师生关系的重要原因。在《我要做好孩子》中,小学生金玲的思考反映了这一点:“邢老师平时对她不怎么好,因为她在班里是一个挺一般的学生,做老师的一向喜欢几个学习好的尖子。”总体来看,在校园儿童文学当中,教师往往对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自带滤镜,信任、偏爱他们;对成绩较差的学生则持有偏见和怀疑态度,甚至冤枉、伤害他们。生生关系是校园儿童文学着重刻画的另一主线,但也呈现出了与学生成绩密切相关的特征。首先,成绩好的同学往往因为受到家长和教师的喜爱,在同伴关系中占据优势地位,而成绩较差的同学则处于弱势地位。例如,在《我的同桌是班长》中,主人公杨自热的爸爸根据学生的成绩预测他们未来的职业,并告诫杨自热“要多和考A的同学搞好关系,因为他们会成为科学家、工程师。考B的同学也可以多接触,因为他们可能成为日后孩子的老师……”此外,校园儿童文学常描绘成绩优秀的学生以“权力”压制或歧视成绩较差的同学,而那些“顽童”们则常因害怕被打小报告而小心翼翼地行事。比如“米小圈”系列中的班长李黎,文中讲述“她在班级的地位和权力仅次于班主任魏老师。她总是在下课时偷偷溜进班主任的办公室,每次回来后,班上的事就都被魏老师知道了,然后有些同学就要倒霉了。”因此,成绩好的学生与所谓的“顽童”之间常常形成对立关系,而“顽童”们最终往往会团结在一起,形成自己的朋友圈。例如,马小跳的朋友是其他三个“调皮蛋”—张达、唐飞和毛超。米小圈的朋友铁头和姜小牙也是如此。从校园儿童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与教育活动、关系出发,不难看出其构建的是“以分数为导向,以学习为第一要务”的教育世界。首先,在这样的世界中,追逐成功是根本性的价值指向,失败是可耻和令人恐惧的。而对“成功”的定义是单一的基于“考试分数”,而非创造力、想象力和人格品质等其他方面。分数决定校园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和个体的快乐忧伤,是所有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其次,学校是专门学习文化知识的场所,是严肃而排斥玩乐的。知识学习当道,其他一切包括心理健康、道德品质、个性发展、休闲娱乐等全都要靠边站。再次,学校学习被描绘为令人感到艰难和无聊的经历,是大多数学生都在不得不忍受的煎熬。总体而言,校园儿童文学所刻画的是一个相对负面的教育世界:失败的教师、痛苦的学生、压抑的课堂学习氛围……例如,《女生贾梅全传》中,主人公贾梅在日记中写道:“班里曾流行用电影名串起来的‘醒世名言’,走进学校—误入虎穴。班主任来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不得不说,我国校园儿童文学在展现校园生活时,更多展示了其令人痛苦、压抑和挣扎的一面。首先,校园儿童文学建构的教育世界普遍存在着对教师群体的强烈不满。具体来讲,是对教师在教育理念、行为、价值观和教学方法方面缺陷的不满。作品中频繁刻画教师的负面形象,特别是那些传统型教师,他们常被描绘成专制、不尊重学生、过于关注考试成绩、采用填鸭式教学的“失败者”,是伤害孩子而非促进儿童健康成长的人。其次,教育世界反映出一种观念,即“应试教育百害而无一利,是阻碍儿童健康成长的罪魁祸首”。在这个世界中,获得成功的孩子都几乎在人格方面有缺陷,或者只知道读书,缺乏实际能力。作品似乎在暗示:是“教育的失败”造就了这些“成功的儿童”,而所谓“成功的儿童”其实是“失败的儿童”:缺乏个性、情感冷漠、自私自利,不像个孩子。相反,那些“失败的儿童”,尽管成绩差,却是真正的孩子。因此,校园儿童文学否定以分数衡量学生,讽刺学校成为一个充满竞争和压力的地方。最后,校园儿童文学作品中的教育世界也传达了对理想化教育的期待。作品不约而同寄希望于年轻教师,他们往往以近乎完美的形象出现:积极而富有魅力,具有先进的教学理念,关注学生个性发展,教学方法极具创意,还能够与孩子们建立平等亲近的关系。与此同时,这种过分理想化教师的正面形象也暗含了对教师群体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总之,校园儿童文学建构了一个虚拟的教育世界,展示了成人视野中校园生活中的隐秘,站在儿童的角度诉说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与儿童“同仇敌忾”。一方面,这个教育世界代表处境不利的儿童对教育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发出质疑与抗议。另一方面,这个教育世界也带有作者的种种教育偏见,比如以年龄来区分教师的好坏,对好学生、差学生进行简单化、刻板化处理等。校园儿童文学对“应试教育”弊端的否定与批判,从积极层面上能够激发儿童对学校教育和个人成长的深刻思考。校园儿童文学生动地描绘了应试教育的缺陷,同时,作品中那些打破应试教育桎梏的“新型教育”理念和活动也会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促使他们反思自己所处的教育环境,并对未来教育抱有积极期待。然而,校园儿童文学中对教师大量负面形象的描写以及对正面形象的过度理想化,也可能对读者产生多层次的消极影响。研究表明,儿童文学中的教师形象与儿童对现实教师的认知存在直接关联。一方面,儿童阅读校园儿童文学时,教师的负面形象是他们能够迅速捕捉到的信息,文本不会告诉读者这样教师的代表性有多大,儿童就会将其迁移到学校现实生活之中,以为多数老师就是这样的,导致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对教师产生更多的负面态度。例如,儿童可能会参照作品形成这样的认识:“我成绩不够好,老师一定不会喜欢我。”另一方面,作品中对正面教师形象的过度理想化,可能导致读者对现实中的教师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当这些期望未能实现时,可能会引发心理上的失落感,加剧与教师的紧张关系。尤其是校园文学作品中普遍存在的贬低资深教师、过度理想化年轻教师的倾向,与教育现实存在着巨大的偏差,会在学生那里造成认知混乱。校园儿童文学具有道德教育的功能,能够潜在地影响儿童的社会行为。一方面,它关注“诚实”“友善”“感恩”“坚韧”等道德主题,通过塑造具有榜样作用的角色来潜移默化地影响儿童,促使他们模仿这些角色,从而促进其道德发展。另一方面,校园儿童文学通过描绘师生间或者同学间的“危急时刻”来展示各种矛盾和冲突,激发读者的道德想象力,产生各种情感体验,包括道德情感体验,助益于道德发展。然而,校园儿童文学中呈现的某些价值观念也可能对儿童产生不利影响。例如,常将成人描绘为冷漠、功利、自以为是和不讲道理的形象,而儿童则被描绘为纯真、美好和重情重义。这种“大人与儿童的二元对立”可能会在儿童心中植入一种观念,即成人和儿童之间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彼此理解变得困难。正如《贾梅系列全传》中写道,“大人不懂孩子的心, 孩子也不懂大人的心。”这种观念可能导致儿童在潜意识中与成人产生心理距离、心理排斥,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形成反叛和对抗的意识,阻碍他们与父母、教师或其他成年人的正常交往与沟通。此外,儿童可能会将个人的烦恼、失败和负面情绪完全归咎于成人的错误,将自身问题进行外归因,对自身错误进行合理化,不利于对自我的正确认识。校园儿童文学塑造了大量的儿童角色,展现了儿童性格的丰富性,对促进儿童的自我认知和个性发展具有积极作用。首先,校园儿童文学作品通过展现儿童的多面性,包括乖巧、善良的一面,贪玩、淘气的一面,甚至 “小邪恶”“小心机”等,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认识和发现自我的空间。正如普鲁斯特所说:“每个读者在阅读时,实际上都在‘读自己’;作者的作品只是为读者提供的一种光学仪器,以便读者能够辨别出如果没有这本书他可能永远无法看到的自己。”其次,校园儿童文学否定以分数衡量学生,强调个人的全面发展,这能够鼓励读者全面地看待自己,激发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更好地发挥个人优势,从而增强自信心。总之,校园儿童文学提供了儿童探索自我的空间,使他们在思考如何协调个人需求与社会期望的过程中,不断塑造自己的性格。另外,校园儿童文学在塑造儿童形象时,也存在一些先入性的价值观念。例如,文本大多暗含儿童必须是单纯的、天真的观念,对表现出成熟思想和行为的儿童持有否定态度。这可能会限制儿童的自我认知,使他们认为自己必须符合某种纯真稚嫩的形象。此外,成绩优秀的学生常被描绘成“高分低能”的书呆子,而班干部则被塑造为“道德缺失”的权力追随者形象。难道喜欢学习和成绩优秀的学生就注定不够“有趣”?班干部是否一定是“权力的工具”?这种对特定群体的偏见可能影响读者的自我认知,并使他们对某一类学生产生误解和负面评价。校园儿童文学之所以受到儿童喜爱,畅销多年,离不开其对儿童精神情绪“安慰剂”的作用。首先,这类作品让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处于边缘的儿童感受到被关注和理解。与现实校园生活中以成绩优异的孩子为主角的叙事不同,校园儿童文学将“顽童”作为主角,为他们发声,正面展现他们在现实中不被接受的特质,如贪玩、淘气、不爱学习。因此那些在现实中缺乏关注的儿童读者,能够在这个教育世界里找到重视与认可。其次,校园儿童文学为儿童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现实压力的空间。我们必须承认,学校生活有其紧张和痛苦的一面:快节奏的学习、写不完的作业、大大小小的考试,以及家长和老师的殷殷期盼。不论成绩如何,所有儿童都承受巨大的学习压力。校园儿童文学以轻松幽默的风格描写校园生活,使儿童阅读时能够暂时忘却现实生活中的压力与烦恼,得到休息和放松。最后,校园儿童文学能够帮助儿童疏解内心的冲突。校园儿童文学讲述了校园生活中许多隐秘的经历:如被冤枉、孤立、被打小报告、教师批评、家长会的恐惧,以及成绩公布后的紧张。很多时候,儿童在现实校园生活中难以与他人分享这些焦虑和彷徨。通过阅读校园儿童文学,读者意识到他们在校园生活中的经历是一种普遍共有的经验,而非个人独有的烦恼,从而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获得情绪上的安慰。并且,在校园儿童文学建构的教育世界中,作品中的主人公们面对严厉的老师和家长,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被冤枉不被理解时,能够勇敢表达,积极求助。儿童读者们不敢在现实世界中表达的,在那个世界有人替他们表达;他们所不敢行动的,在那个世界有人在行动,从而发泄了他们的情绪。然而,校园文学也有搅动读者情绪的一面。首先,文本中对教师负面形象多以夸张、讽刺的手法进行刻画,这种描写可能强化儿童读者对学校、教师的不满情绪,甚至激发愤怒和恨意。其次,作品中常出现以“顽童”为榜样去对抗教师、让班干部难堪的情节,可能会激发儿童的兴奋感和冲动情绪,甚至促使他们在现实中去模仿这一行为。另外,校园儿童文学对儿童形象的“完美化”塑造也可能一定程度上引发儿童的焦虑心理。例如,杨红樱笔下的完美女孩夏林果,她既漂亮又温柔,还能跳芭蕾,班里的男生都喜欢她。这样的角色形象可能引发女生读者的焦虑,使她们渴望自己也能变得同样完美。一定意义上,校园儿童文学作品是带着娱乐面具的“教育文学”。它们以明快幽默的语言风格,贴近真实校园生活等特质吸引儿童读者,为他们提供轻松、快乐的沉浸式阅读体验,在潜移默化之中,传达成年人对教育的态度和观念。总体而言,中国校园儿童文学建构了一个“相对负面”的教育世界。这个世界中,教师多专制功利、学习多无聊压抑、学校充满竞争和压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学校和教师为什么对校园儿童文学那么戒备和抵触。
然而,且不论这种抵触能否阻止小读者们的热情,单从教育的角度看,这种态度既是一种“保护”,同时也带有一定的“限制”。事实上,面对校园儿童文学市场热,教育实践者应保持反思的精神,采取冷静的态度、专业的眼光、科学的方法,将这种“挑战”转化为“机遇”。
首先,应该思考的是为何校园儿童文学不约而同建构了这样的教育世界?实际上,中国校园儿童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教育的一面镜子,隐含着对教育现实的批判。学校教育不能无视这种批判,而应以这种批判为镜鉴加强自省,找到改革教育、完善教育的方向。其次,尽管中国校园儿童文学所建构的教育世界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与偏差,但始终受到学生的欢迎,教育实践者应该冷静思考,这反映了学生什么样的心理需要?又该如何理解他们的这些心理需要?再次,在理解这些需求,不一味排斥或忽视学生阅读倾向的基础上,教育实践者对校园儿童文学的内容应保持必要的警惕和戒备,以专业的眼光去认识其潜在的消极影响和教育价值,通过对话、讨论等方式帮助学生认识校园儿童文学所隐含的偏见与问题。最后,教育实践者可以有意识地利用学生喜爱的校园儿童文学作为教学资源,通过引导学生讨论作品中的教师形象、师生互动、同伴关系以及道德选择,创造与学生一起共情和反思的机会,培养学生批判性阅读能力,以最大限度发挥校园儿童文学的积极影响,减少其潜在的消极影响。对于基础教育研究者来说,校园儿童文学对儿童潜在的持续性影响值得进一步研究。试想,童年时期读过“马小跳”系列的成人如今可能正在从事与学校教育相关的工作,比如成为了一名教师,他们的教育观念和实践会不会潜移默化受到了书中教育观念和态度的影响而作用于学校教育的现实走向?此外,教育研究者应充分认识到现实世界的多元开放,教育并不只是发生在学校和课堂,比如校园儿童文学事实上构成了儿童的“另一个课堂”,对儿童具有教育效应,值得更多的关注和重视。同时,教育研究者应该认识到作家、导演、画家等艺术家诠释教育的鲜活力量和独特智慧,不断拓展基础教育研究的理论和实践视野。(来源:《中国教育学刊》,本平台发表内容以正式出版物为准)
